2012你離開的時候 [20230717M#心旅驛站]

 　　上個星期我們一家三口去漢來海港餐廳吃下午茶，蛇仔夾了港式茶點中經常看見的點心-芝麻球，這讓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老父，因為父親生前極愛吃甜食，而芝麻球則是他去吃港式飲茶時必吃的點心。他曾經有一次自己一個人吃完一盤芝麻球，也不問同桌的我們是否要吃芝麻球，那時候他已經診斷出罹患失智症，心性與行為都如同孩子一般，看見自己喜歡吃的食物已經不知道該有所節制。

　　見兒子拿了芝麻球，我跟兒子說了句：「以前你外公最喜歡吃芝麻球。」

　　兒子回說：「我知道，妳以前有說過了。」

　　我一陣苦笑，這才想起我好像每次看到芝麻球的時候都會講一次「外公喜歡吃芝麻球」的事，其實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。

　　這大約就是我懷念老爸的方式吧！

　　父親過世十一年，我的心境已經不似當年那樣悲痛，提起父親的時候感覺就是自然而然地說出口，就像是聊到生活中的日常瑣事一般，心情上也沒有悲從中來的悽愴感，彷彿老爸並沒有離世，他仍然待在我們生活的世界裡，只是我們見不到面罷了。

　　

　　父親應該是個喜歡玩鬧的人，母親過世之後他才變得沉默寡言，而且似乎是只在面對我的時候才會默然無語。

　　

　　我記得國小的時候，有一次我們父女倆去逛菜市場，經過一攤賣水果的攤位，父親看到他想買的柳丁。

　　父親用他的山東腔問攤販：「這柳丁甜嗎？」

　　攤販熱情地用他的臺灣國語認真掛保證：「甜啊！保證一定甜！」

　　沒想到父親竟然說了句：「甜啊，那我不買了，我要買酸的。」說完之後旋即轉身要走。

　　瞬時間，攤販的表情變成一臉被嚇呆的模樣，只說了「啊」一個字，然後就完全不知該說什麼話來挽留我爸這個搞怪顧客。

　　其實我爸只是愛開玩笑，他立刻又轉身回頭，看見攤販臉上驚詫的表情，就實現了他捉弄老實人的小小成就與樂趣。

　　當然我們最終有向那位攤販買柳丁，而且如同老闆所說的：柳丁真的很甜。

　　

　　我想父親原本是個生性開朗、樂觀的人，他只是不知該如何處理母親過世後積鬱在內心的傷痛，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同樣傷痛的我，我們父女倆的關係就這樣漸行漸遠，到後來也就無話可說了。

　　

　　父親肯定是個愛開玩笑的人，他的幽默感也體現在我們為他「做七」的時候。

　　我們遵循民間習俗為老父做七，尾七依照師父指示選在深夜舉行，當誦經法事告一段落的時候，師父交給我兩個十元銅板，要我在父親的牌位面前擲筊，請示父親是否滿意我們為他進行的法事。

　　我連擲了三次都擲不出聖筊，師父就說請女婿擲，沒想到蛇仔爸同樣連擲三次都擲不出聖筊。

　　當下現場的氣氛變得有些凝重，我心想：老爸，你是覺得我們的法事做得不夠隆重，所以您不滿意嗎？

　　師父要我們一家三口全都跪下，然後再重新請示父親，但我跟蛇仔爸還是擲不出聖筊。

　　正當我在心中焦慮的時候，師父突發奇想地說：「讓小孫子來博杯，弟弟，你問問阿公有沒有滿意。」

　　十一歲的小蛇仔從我手中接過了二枚銅板，他看了我一眼，然後就小心翼翼地擲出手中的銅板。

　　聖筊！

　　蛇仔擲出的第一把就是聖筊，他立刻大笑，而且還整個人笑趴在地上，我想蛇仔心裡應該是想：爸爸媽媽擲了老半天都擲不出聖筊，我第一次就擲到了，我很厲害吧。

　　我看見蛇仔笑倒在地上，自己也覺得好笑，但是沒忘記要趕緊將兒子的身子扶正，同時低聲跟他說：「不可以笑，要認真一點。」

　　我們一群大人都鬆了一口氣，也全都笑了，師父還打趣地說：「阿公還是比較疼孫子啦！」

　　

　　這就是老爸的真性情吧，他在動身要去雲遊四海之前，不忘要先逗樂他的小孫子。

　　我想現在的他應該是瀟灑自在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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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原文寫于20150714]

[2012你離開的時候]

　　

　　2012年的七月，凌晨二點多，這是你第五次住院，我在醫院病房外的家屬休息區，閉目稍事休息了一陣。起身走進了你的病房，看著監測你生命跡象的儀器，每一條曲曲折折的線條代表著你的心跳、血壓，還有一些我說不出名字的數據。螢幕畫面說明了你還沒有離開，但我還是不放心，我靜靜地看著你，確認你的呼吸、確認你的心跳，看著你氧氣罩底下的蒸氣，隨著你的呼氣、吸氣，時而混濁、時而清澈。像這樣凝視著你的場景，似曾相識！時間回到四十多年前，我想起了我升上小學四年級的暑假、媽媽剛過世的時候。晚上，我常常因為害怕而睡不著，我會在半夜裡爬起身來，悄悄地走進你的房間，站在你的床邊靜靜地看著你，我會確認你的呼吸、確認你的心跳，我要確定在這屋子裡、在這個世界上，我並不是孤伶伶的一個人，我還有你！

　　

　　同樣是醫院的場景，我想起了那年我在醫院裡生孩子的時候，當你知道孩子爸沒有在醫院裡陪我，你趕緊立刻跑來醫院裡陪著我。在這個世上除了你，再沒有任何一個人，會如此珍而重之地把我放在心中第一位了！你也許稱不上是個好丈夫，你也許不懂得善待自己的老婆，但我知道你絕對是個好爸爸！儘管你不善溝通、儘管你不能體會女兒家的心思，但你盡可能地讓我衣食無缺、你盡可能地讓我依著我的志趣成長。我知道你盡力了！

　　

　　六月初，那時是你第二次離開醫院回到安養中心，我去看你，你跟我聊了有二十分鐘那麼久，最讓我驚訝的是：你的思緒清楚、不混亂，說話有條有理，而且竟然可以維持「健談」二十分鐘！你說你的病已經好多了，叫我不要擔心，你說你已經沒事了！接下來你所講的，全都是小孫子的事：功課好不好？在學校乖不乖？會不會用功？跟老師同學相處得好不好？會不會太調皮？你還囑咐我，叫我不要管孩子管得太緊、太嚴了！你已經好幾年沒有說這麼多的話、講這麼清楚過了！這也是最後一次，之後的你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什麼！

　　

　　一個星期後，你第三次住院！每一次送你到醫院掛急診，醫師都會發出病危通知，都會詢問我是否要簽「放棄急救同意書」，面對這份文件我心裡真的很掙扎！我不忍心看著你受罪：插管、電擊，還有其他我不知道、侵入式的急救，但我知道簽下的同時，代表著你隨時都有可能會離開！醫生們總愛跟家屬說：要有心理準備！只是，該怎麼準備呢？先買好骨灰罈、先選好安厝地點、還是先備好壽衣？有形的物品可以準備，那無形的心境該如何準備呢？

　　

　　六月底，你第五次住院！這一次，從待在急診室開始，你就不時地狂喊著「娘」！直到你往生的前三天，你開始陷入了昏迷，在這之前你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喊著「娘」！能見到親娘似乎是你唯一的心願了！你以前絕口不提老家的事、也不提爺爺奶奶，原來這就是你一直放不下，無法割捨、忘懷的情感！我想起在你還沒有被診斷出失智症、往前推了十多年前，有一陣子你一直嚷著想要再回一趟山東去看看。當時我不懂你為什麼突然這樣急切地渴望回山東，如今回想起來，你應該是感覺到自己的身子不對了，也許你想趁著自己還能走，想再回老家看看吧！那怕只是看一眼，慰一慰心中的鄉愁吧！

　　這一次的住院，我心中有種預感：可能就是這一次吧？已經不記得半夜裡被護理師用電話緊急叫去醫院幾次了！只要你的血壓、心跳這些指數急劇的往下掉，護理師就會立刻叫我過去，就怕錯過了見你最後一面！奇怪的是每次當我一走近你的床邊，這些生命指數又會迴光返照似的往上攀一些，護理師到後來都覺得對我有些不好意思！你知道我在你身邊嗎？你心中還是放心不下我嗎？儘管你都已經認不出我了！我會很好的，請不用為我掛心，我希望你能安詳地離開！

　　看著儀器顯示的曲線，一項一項逐一地變成一直線，看著你咽下最後一口氣！原來，生命歸零時是這般光景！謝謝老天，在你離開的時候能讓我陪著你！我希望你知道，我很捨不得你走！但我很慶幸你沒有受太多的苦！半年之中你進出醫院五次，每次間隔的時間越來越短，你的精神也越來越差！我知道你也不願這樣受苦的！

　　

　　人，赤裸裸地來，赤裸裸地走！不留牽掛、不留虧欠！我不為你辦公祭！那些認識你的同袍，先你一步離去的，已在彼端等著迎接你了；尚在人間的，恐怕也很難過來見你一面了！那些衝著你女兒面子來拜你的，又怎認得你是誰？怎知你的生平呢？人情固然溫暖，但又何嘗不是一種債！相信你會懂我的，你女兒跟你一樣硬氣、剛強；如果命裡注定是要孑然一身的，那就順著命定而為吧！

　　

　　辦完了你的身後事，我真的變成孤兒了！在你最後半年的日子裡，你在醫院急診室裡進進出出了五次，這半年之中我晚上都沒有辦法安安穩穩的睡覺！我總是會在半夜驚醒過來、我總是提心吊膽地擔心著、我總是害怕聽到電話的鈴聲！你離開了，我身上的擔子可以卸下來了，可是我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似的、空蕩蕩的！我行走、我坐臥，我如常地過著我的日子！但我卻好像失去了什麼！我說不出個所以然！只覺得自己好像總是在風中擺盪、沒有根似的擺盪著！

　　

　　2014年，我看了一部電影「大法官」，故事描寫法官爸爸與律師兒子那份糾結、難以理清的父子深情；劇中在法庭上律師兒子質詢法官爸爸的場景是整齣戲的高潮！律師問法官多年前為什麼會輕判縱放了一名少年，法官說出了隱藏多年的秘密：看到那名少年，讓法官想到了自己的兒子，同樣的叛逆、衝動、惹事生非！法官自私地給了這名少年一個自新的機會，他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遇到一位願意給一個機會的貴人！律師接著問法官，為什麼兩人的父子親情會演變成仇視對方的處境？法官慨然說著：因為當他看見兒子的時候，他就想到了那個被他輕判、出獄後卻殺死被害人的少年！

　　

　　爸爸，我當時立刻就想到了你！你愛我，是因為我是如此的像你！你怨我，竟也是因為我是如此的像你！我當場淚流滿面，不能自已。我想到了你，你出殯的時候我都沒有哭！我以為我很堅強，我以為我早已經歷過生死，我以為我可以看淡了！但當我聽到法官對律師兒子的告白，心中的情緒竟然潰堤了！爸爸，對不起！我應該在你還記得我的時候告訴你：我愛你！我應該在你盛怒的時候，放下我的傲氣、放下我的自尊，跟你說一句：爸爸，對不起！我總是讓你傷透了心！

　　

　　你說過：「父女哪有隔夜仇的？」因著這句話，我總是肆無忌憚地挑戰你的耐性極限，我總是放心揮霍著我當女兒的特權！我心裡其實很怕你會真的跟我說出什麼斷絕父女親情的重話！直到我新婚的那晚，你打電話到婆家來，你囑咐我要跟婆家好好相處，你囑咐女婿要好好照顧我，最後你哭了、你沒辦法再接著說下去，那時我才真的相信：父女親情是永遠不會斷的！

　　

　　我會很好的，請不用為我掛心！如果我比別人多了一份堅強，如果我比別人多了一份韌性，我想那正是源自於你性格裡的傳承！也正因為這份堅強、不服輸、不肯輕易放棄的死硬脾氣，我挺過了一次又一次的難關！原來，你用了你的方式教養著我，你用了你的方式陪著我走過我的人生路！

　　

　　你離開的時候天氣晴朗，有些許的雲，但還是可以看得見陽光，天空並沒有出現像偉人殞落時，老天爺也在哭泣那樣的悲傷景象。地球依舊繞著太陽運行著：自轉、公轉，人們依舊忙碌著：買早餐、搭捷運、趕上班。你離開的時候，什麼事都沒有改變，似乎只有我，不一樣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