遊子 [20230915F#心旅驛站]
我隔一陣子就會想要寫文紀念我的父親,不過很慚愧的是,我對於父親年輕時的事蹟所知不多,我只知道爸爸十多歲就離開家鄉,跟著部隊轉戰四方,國軍撤退臺灣時他第一個落腳的地方是金門,來臺之後曾在臺中待過一陣子……
我很懊悔小時候我為什麼不多跟爸爸聊天,多問問關於他的故事。我想是因為母親的離世讓我跟父親之間的關係變得疏離,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那段傷心事,之後我們父女經歷過許多事,使得我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……
往者已矣。
我希望天上的爸爸正在四處遊山玩水、自在快活;
我希望他像一陣風,來去自如、無拘無束;
我希望他在嚐盡酸甜苦辣的人生百味之後,縱聲大笑,末了說一句:「不過如此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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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原文寫于20180314]
[遊子]
前天,我做了一件蠢事。
我突發奇想地打一通電話到榮民服務處,報上了我父親的名字,表明我想要知道父親的軍種、退伍時的軍階,還有他是何時退伍的……
我甚至希望能知道父親離開山東,被拐進軍中之後,都到過哪些地方、參與過哪些戰役。
電話另一頭的陌生人不解問道:「我們這兒只能查到一些基本資料,沒辦法查到這麼詳細的資料,想要知道老『杯杯』的生平,應該你們家人比較清楚,妳是他女兒妳還不知道嗎?」
我嘴上一陣苦笑,心裡有些慚愧,也有些後悔。
我當女兒的時候都在幹甚麼?
忙著惹我爸生氣、忙著跟我爸嘔氣、忙著築起跟我爸之間那堵高牆……
服務處的人員想是聽出我笑聲中的無奈,體諒地說:「妳就直接說吧!妳現在是打算要申請甚麼?」
「我沒有要申請甚麼,我只是想……知道我爸爸的過往。」
我的語氣應該是有些激動,對方也許相信了我的純粹吧。
「老先生是陸軍退伍的,軍階是准尉,民國四十九年退下來的。」
……
「我們這裡只能查到這些了。」
「好……的,謝謝您。」
我匆匆掛上了電話,那感覺比較像是小孩做了錯事,急著想要逃離肇事現場一般。
晚上,第四台播放電影《風中家族》,那正是一部描寫老兵隨著軍隊退至臺灣、最終老死在臺灣的故事。
我自然又想起了父親。
父親生前極少提到山東老家的事,只知道他十多歲的年紀就離開家鄉、父母,跟著軍隊轉戰大江南北,在民國四十七年打過八二三砲戰之後,才從金門來到臺灣。
想來父親到了臺灣之後,沒多久就申請退伍,起初他曾經賣過水餃,開過貨車、計程車,我母親過世之後,父親為了方便照顧我,經由退輔會的幫忙,在某國中找到一份幹事的缺,此後便待在學校裡工作,直到退休。
從小我跟父親就很親。
父親是我的玩伴,鬧起來他比我還像個孩子。
父親是我的盟友,他怕老婆、我怕媽媽。
父親是我的倚靠,媽媽打我的時候,他總是護著我。
父親是我的樣板,儘管我不願承認,我卻像他像了十足十。
父親……
從甚麼時候開始,我跟父親的關係漸行漸遠?
大約就是從母親過世開始吧。
母親的逝去,在我跟父親之間撕裂成一道傷口,結痂了、傷好了,痛卻永遠都止不了。
父親曾經無奈地嘆說,他年少時也是離經叛道、橫衝直撞的性情,常常跟自己的老爸唱反調、起爭執,父親說他有我這麼個女兒,算是他的現世報。
每回聽到父親這麼說,我都是付之一笑,那感覺有些促狹:終於有人能治住這個老逆子;同時我也有些驕傲:忤逆就是我身為女兒的特權啊。
民國七十六年兩岸開放探親,父親真就像京戲演的《四郎探母》,他二話不說馬上就開始找旅行社、辦護照、辦臺胞證,東市買駿馬,西市買鞍韉,木蘭詩裡的幾句話剛好可以用來形容父親四處採買的興奮勁兒。
「第一次離開國門,就是為了要回國。」這是相聲裡的臺詞,恰巧也是我爸爸回到山東的寫照,鄉裡的人,不論老或少、識或不識,全都跑來看我爸,彷彿是去動物園裡看猩猩、看猴子般地新鮮。
父親這個大郎,母是探不到的,回去探到的只是隱在荒煙蔓草間的兩塊墓碑罷了。
至於那些喊不出名字的晚輩、記憶裡早已模糊的同輩,陌生而熟悉、熱絡而疏離。
在臺灣,爸爸是外省人;在山東,爸爸是臺胞。
是誰造成了這一切?
其實一點都不重要。
現實是:誰都無法逆轉這一切!
父親從山東回來之後,沒有口沫橫飛地講述一堆返鄉見聞,他只淡淡地說了拜過爺爺奶奶的墓,見到了尚在人間的小姑姑跟堂兄弟,他們對他還有印象……
至於那些跑來湊熱鬧的街坊鄰居,父親也記不清楚誰是誰了。
少小離家老大回,
鄉音無改鬢毛衰。
兒童相見不相識,
笑問客從何處來。
原來遊子回鄉的落寞心情古今皆然。
從山東回來之後,父親開始申請讓我小姑姑來臺探親,姑姑是除我之外,父親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,父親希望在有生之年,能跟妹妹好好地多相聚幾天。
在兩岸尚未直航的當時,姑姑老遠從山東鄉下,先到青島、再到香港、抵達桃園機場,最後來到我家。
我盡可能地不讓自己流露出看動物的表情,呵,原來我跟山東老鄉一樣,他們看我爸、我看姑姑,我們都沒有惡意,只是好奇罷了。而最讓我驚訝的是:我竟然完全聽不懂姑姑在說些甚麼。姑姑的山東腔不是我從小聽到大的口音,她說話的腔調竟然跟我爸的完全不同。
老爸認錯妹妹了?這人不是我姑姑?
或者是,老爸跑錯家鄉,錯把山西做山東?
父親沒跑錯地方,也沒認錯親人,離家四十多年,父親不僅外貌改變,就連鄉音都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調,父親身上除了血液之外,山東老家的印記還能殘存多少?
山東十多年,
臺灣五十年。
父親常說山東出好漢,山東多響馬,義和團源自山東,梁山泊位在山東……
老爸盡他所能的,讓他女兒認識家鄉之事、生長之地。
而我,對於山東的感覺既近且遠,與其說我的祖先是山東人,倒不如說我身上存著遊子漂泊的靈魂,飄蕩在海峽兩岸之間、孤立於人情義理之外。
不論我們願不願意,此生也就是這樣了!
我一直以為父親是條硬漢,什麼愛情、親情對他而言那是娘兒們才會講究在意的事,我從不曾見過老父開口說過愛誰、想誰。
直到父親躺在病床上、彌留之際,意識不清的他嘴裡狂喊著:「娘……娘……娘……」
在往生之前,父親用盡最後一絲氣力,喊得聲嘶力竭。
我的心好痛、好痛。
一百零一年,父親過世,骨灰安厝在軍人公墓,那一格四方天地就是他今後的清靜之處。
何之謂家鄉?親人在的地方就是家鄉吧!
老爸,有我在的地方,就是您的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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