煮吃 [20230927W#心旅驛站]
接近中秋佳節,依照婆婆的慣例舊家是要拜拜的。
每逢年節假日,家中要忙著煮菜拜拜時,我的胃都會有糾結鬱悶感,我整個人會從三、五天前就開始繃緊神經,回婆家幫忙煮吃這件事給我很大的壓力,所以長久以來我都很怕放長假。
不過換個角度想,如果我沒有跟著婆婆學會煮菜做飯,那麼婆婆一定會叫已經搬出去住的我們每晚回舊家吃晚飯,那麼若是媳婦不諳廚藝就沒有拒絕的理由。
如今婆婆年紀大了,她不再堅持拜拜要備十道,甚至是十二道菜,也不會堅持三牲一定要自己煮,買現成的回來拜,她也能接受。
現在回家煮菜準備拜拜,,比起以前算是輕鬆許多,但是日積月累的壓力好像已經變成我身體的一部份,所以一遇到長假我還是會感到焦慮、緊張。
想想這是很矛盾的事:婆媳關係是我內心壓力的源頭,但同時又是我在生活上持續變強的動力……
這大概就是家人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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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原文寫于20191015]
[煮吃]
十月長假,家族的親戚北上過節,婆家變得熱鬧,人多要備的飯菜也多,接近中午跟傍晚的時候我就會獨自先回婆家煮菜。
說是由我煮菜,其實要煮甚麼、該怎麼煮,還是得依婆婆的意思。從採買食材到菜色如何搭配,老人家有她的堅持,光顧固定的菜販、肉攤跟魚攤、豬肉要買指定的部位,直到現在婆婆依然堅持親自去市場採買挑選。上一輩的婆婆媽媽似乎都是如此,提到「煮吃」有著旁人不一定能理解的執著,同事的婆婆、同學的媽媽,聽來的故事都是大同小異。
會「煮吃」的女人心中都懷抱著熱情的料理靈魂,而廚房就是她們的神聖殿堂。
我的廚藝是跟婆婆學的,說是學,其實應該算是「偷」。
從嫁入婆家開始,每晚下班之後,我換上了家居服就會主動走進廚房,最初我都是默默地在一旁觀摩婆婆煮菜,何時須放鹽、何時該加水、紅燒魚要放蔥段跟薑片、炒芥藍要拍大蒜、炒高麗菜則須加一點蝦米才好吃。
婆婆總是手拿鍋鏟、和顏悅色地跟我說:「妳上班一天累啦,去客廳休息看電視吧!」
又或者會說:「廚房很熱,我自己煮就好,妳不用在這裡幫忙。」
婆婆面對我這個新嫁婦,話都說得十分客氣。不過當我待在廚房裡,聽過婆婆跟我抱怨小嬸的話之後,我就說甚麼也不敢真的走出廚房,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廳看電視。
「攏袂曉煮吃。」
「轉來就是覕佇咧房間看電視。」
我甚至還曾經聽過婆婆跟小嬸的媽媽隔著電話筒在吵架:
「恁查某囝啥麼攏袂曉做,嘛袂曉煮吃。」
「啥麼阮做人大家會使教伊?伊欲嫁進前,妳做人老母就應該先教到好啊!」
婆婆的話聽在我這個從小沒有媽媽的媳婦耳裡,每一句話都像刀尖一樣,直刺心窩。
我家的婆婆是不會教媳婦煮菜的,因為她認為女人在嫁人以前,就該把女人要做的事情給學會學好。
因此,我從來都不敢把婆婆的客套話當真,相反地,她背後罵我小嬸的話,都成為我待在婆家的處世警語。不論婆婆勸我離開廚房的話說得有多親切、多慈祥,我都選擇聽而不聞,憑著死皮賴臉的性情,堅持據守在廚房裡。我在婆婆的廚房裡當了十年的助手,從看到做,先是幫忙洗菜、端盤,到後來可以看到甚麼菜就知道蔥薑蒜該配哪一樣,婆婆忙著炒菜,一旁的我就開始預備下一道菜,切好剝好洗好,最後再將砧板、菜刀都洗淨收好,整個工作才算完成。
關於料理,婆婆很少主動講解甚麼,她經常掛在嘴邊叨唸的是:
「這妳袂曉啦!」
「我來用就好。」
直到我們一家三口搬出婆家,自立門戶之後,新家新廚房,我才正式升格為「煮」婦,而我會煮的菜幾乎全是婆婆煮過的,就是味道比婆婆煮的來得淡一些,我差不多在我家廚房裡磨練了十年之後才有了像樣的味道。
回顧最初待在婆家的廚房人生,婆婆表面上同意媳婦不用進廚房幫忙,背後卻又批評媳婦不會下廚,媳婦願意待在廚房裡學習煮菜,婆婆不僅嫌棄媳婦礙手礙腳,而且也無意將自家的廚藝傳授給媳婦。
我有時會猜想:或許婆婆並不是真的期望媳婦學會烹飪,我甚至覺得就是因為媳婦不會煮,婆婆才有批評媳婦的理由。這種想法非常大逆不道,當然我也只敢在心裡腹誹兩句。
我想說的是:當媳婦開始掌廚的時候,婆婆的內心也許會有危機感,她可能會擔心自己當婆婆的權威受到挑戰。最重要的是,當媳婦有能力料理出一桌飯菜的同時,意味著這個女人可以獨當一面、打理一家人的生活,也就是說,自家的兒子跟孫子不必再倚靠自己照料生活起居。我想這可能會讓同時具備媽媽、祖母身份的婆婆感到失落,嗯,這就是我從婆婆身上感受到的糾結情緒。
廚娘,是傳統社會中女人在家庭裡的主要功能之一,其重要性可能僅次於生養小孩,女人煮飯燒菜,肩負著餵飽全家的重責大任,這是我婆婆那個世代的女人得以肯定自我的方式。曾經聽朋友這麼說過:「一個廚房容不下兩個女人。」與婆婆相處二十多年的我能夠體會這句話的個中滋味,若不是婆婆意識到自己真的煮不動了,我想她是不會心甘情願地交出手中鍋鏟的。
我婆婆不曾真正、主動教過我煮菜,但我的廚藝確實是跟婆婆學來的。我乖乖靜靜地擔任二廚的工作,固然是基於媳婦的責任,我害怕失業;不過,恐懼並不是我學習烹飪的初衷,興趣才是。
在我的印象中,我吃過最好吃的菜是出自於我母親的手藝。母親早逝,她煮菜的模樣只存在我的童年記憶之中,遙遠且模糊,我早已不記得母親煮過甚麼菜、菜的味道是鹹是淡,但在我心裡就是堅持認為:母親煮的菜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菜,即使我根本就說不出來自己最愛吃母親煮的是哪一道菜。
如果我的母親還在世,她教導女兒的方式應該可以贏得我婆婆的讚賞,我不記得母親煮過甚麼菜,但卻記得母親打算如何訓練我煮菜。
那一年我只有十歲左右,母親就直接把菜市場買回來的一包五花肉丟給我:「去,先把肉切好,等一下要拿來滷。」說完之後母親就自顧自地回房間休息。
當時的我從來沒拿過菜刀,望著手裡一大塊肥豬肉,我根本不知該從何切起。那時我心裡的念頭是怎麼轉的?忘了。只記得我將一片長長的五花肉直直地切成兩半,一邊是連皮的肥肉,另一邊則是全然的瘦肉,接著我再把這兩片肉切成小塊,大功告成。我想我之所以會這麼切,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我不敢吃肥肉,肥瘦切開來了,大家可以各取所需,這樣不是很好嗎?
事後母親跟鄰居媽媽抱怨我切的五花肉,我還記得母親嫌我笨拙時的說話表情。我曾經把這個故事說給婆婆聽,婆婆聽了之後大笑說:「切做按呢是欲按怎吃啦?」
果然母親跟婆婆兩人是屬於同一個世代的女性,她們倆應該會很有得聊,前提是我必須是個好女兒兼好媳婦。
我對母親料理的最後記憶停留在她過世那年的端午節,她最後一次包的粽子。廣式的粽子不同於臺式的三角粽,母親包的粽子是長長的方形粽。粽子的內餡也與眾不同,糯米跟豬肉是標準配備,加上去殼的綠豆沙,我家的粽子更顯得風味獨特。未經油炒的生糯米和著餡料裹進粽葉裡,再放入滾水中煮熟。母親包的廣式粽子跟婆婆包的北部粽,完全是不同的工序與手法,我無法從婆婆那兒學到母親的廚藝,無法還原母親包的粽子,但我就是知道母親包的粽子才是我最愛吃的粽子、最懷念的味道。
想跟母親學習廚藝,想和母親一樣,有一雙擅長料理的巧手,這才是我一直以來努力跟婆婆學煮菜的初心。
不知為什麼,每回在婆家手執鍋鏟的時候,我就特別容易想起母親,可能是因為婆婆跟母親的相似程度近乎百分之百:養女的背景、改嫁的命運、飽經風霜的人生、強烈的控制欲,還有傳統保守、重男輕女的價值觀,以及極度頑強、超高韌性的生命力。
其實我經常分不清楚:這些年來我一直努力想要扮演好的角色,究竟是媳婦,還是女兒?
唉,長嘆一口氣,到了我這個歲數,才明白過份地鑽牛角尖是在難為自己,這些年我終於開始學習慢慢地放下過去、放過自己,不過我還是做得不夠好就是了。
我對料理的熱情源自於對「家」的渴望,一家人圍坐一桌,青菜蘿蔔、雞蛋豆干,吃甚麼都不要緊,最重要的是要有溫度。
剛嫁進婆家時,一家子七八個人一起吃飯,除了婆婆敢大聲說話之外,其他人全都是低頭吃飯、抬頭看電視。
等到我們一家三口搬出去住、有了自己的家,我們家的飯桌變小了、桌上的飯菜變少了,但是餐桌上的聲音變熱鬧了,老爺跟少爺都搶著要分享一天的生活:開心與生氣、幸運跟麻煩,我煮的菜跟婆婆煮的差別不大,也沒有特別好吃,但是我兒子吃得很香甜、老公吃得很自在,我覺得這樣就夠了,一頓飯煮來很有成就感。
我學料理的興趣是源自於希望能跟隨母親的腳步,同時也是傳承了婆婆的味道,但說是跟隨與傳承,卻又不完全是,我在料理中加入了兩位長輩不曾用過的食材:尊重與包容。家人各有各的獨特之處,不必事事與我相同,家是我們的避風港,應該是最能接納我們的地方,凡事都要好好說,不該懷著恨意吵架,更不能惡意批評、說話傷人。我可以崇拜母親跟婆婆的廚藝,努力向她們看齊,而至於家的樣貌,我想我的心中自有定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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