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是故鄉 [20231016M#心旅驛站]
今年四月,我去臺南祭拜母親。
我跟隨著大姊、二姊的身後走進母親安厝的廳堂內,二位姊姊循著她們慣常的行走動線:先走向她們的父親靈前合十祭拜,之後才往前走向我們的母親靈前。不知當年是出於巧合還是刻意,我們的母親與她們的父親安厝在同一面塔位,相隔僅有幾排位置。
拜過她們父親的塔位後,我大姊在走向母親塔位的同時,無意間說了一句話:「老爸跟老媽兩個住在一起可以作伴了。」
二姊笑著附和:「對啊,現在好了,兩個住一起也不會吵架了。」
我沒有接話,只微笑相陪。老實承認:我心裡覺得不是滋味。
我忽然覺得不想要再跟二位姊姊相約一起來祭拜媽媽了。
至今我還是無法全然接受我們的媽媽跟她們的爸爸安厝相伴的結果,儘管我明白:我的介意毫無意義。
年過半百的我開始認清:每一回南下與姊姊們相聚,對我的心境來說其實是一種負擔,記憶總會在我南下的路途上反覆拉扯著我的心緒。見到二位姊姊讓我想起的不只有母親,連帶想到的還有她們的父親,以及我的身世,那讓我在面對姊姊時總是覺得於心有愧……
我想我應該要學習放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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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原文寫于20180802]
[不是故鄉]
每年,我總是會抽空去一趟臺南。
早些年蛇仔還小的時候,我們一家三口會一起出門,蛇仔爸自己開車,也算是帶著孩子出遊。這幾年蛇仔大了,不像兒時愛跟著爸媽四處跑,而蛇仔爸總是要自己開車、當天來回,我不忍心讓他這麼奔波,同時也想要跟臺南的兩位姊姊多點時間聚一聚,所以我現在大多是自己搭高鐵下臺南,一個人來去,顯得自在。
對於臺南,我其實並不熟悉,我所知道的地方不外乎:臺南火車站、高鐵站、大姊的家、二姊的家,其他我有印象的地方還有食物,全都是兩位姊姊帶我走過、吃過的:沙卡里巴、小北夜市、臺南雞場、新光三越、棺材板、斗杯仔、碗粿、魚麵……這就是我從二十多年前開始認識的臺南,每年造訪一次,每次的臺南都在變化。
還有一個地方,那才是我每年跑一趟臺南的最終目的地,西門路一直走到底,富貴南山紀念中心,我母親的骨灰罈就安厝在那兒。
如果說娘在哪裡,家就在哪裡,那麼,我可以說自己是臺南人嗎?
從小,我就知道臺南。
生長在北台灣的我,不知道高雄、不知道屏東,我甚至從不曾到過臺南,但我就是知道臺南。
我知道五位哥哥姊姊住在臺南,我知道母親的人待在我們的家中,但她的心卻分了一大半放在臺南。
我從不曾擁有完整的母親。
直到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後,我才能體會到母親的心情,那是愧疚、是補償,母親將她的牽掛盡數留在臺南,而對於我,她已無力再付出更多的慈愛。
母親過世時,骨灰罈原本是安厝在台北的納骨塔,富貴南山興建完成啟用後,五位同母異父的兄姊提議,想把母親的骨灰罈請到臺南去供奉。
我不想答應,但也不好拒絕。
後來是三哥想到的主意:擲筊。
問一問母親,她是否願意搬到臺南住?
三哥說由我來求問,我擲出三次,次次都是「聖筊」。
母親,妳終究還是想跟臺南的哥哥姊姊在一起,是嗎?
字寫到這兒,忽然感覺一陣鼻酸。
對,經過了二十多年,我還是在意那三個「聖筊」。
世上真有鬼神?或者,那只是純粹的機率呢?
又或者,鬼神只是存在於人們的心中!
從那時候開始,兄姊們不用北上,換我南下,其實也很合理,他們有五個人,出一趟遠門勞師動眾,而我孤身一人,到哪裡都不會拖累到誰,這樣也很好。
我對臺南的感覺很複雜,既近且遠。
對於臺南我有種莫名的親切感,臺南的新聞、臺南的水果、臺南的美食,聽到臺南二字我都會放大我的聽覺專心注意;但我對臺南一點都不熟,如果沒有姊姊帶路,我連從他家走到火車站都很困難,臺南的學校、菜市場、公園、區公所,我完全不知道在哪條街、哪條路,我對臺南的認知只限於電視上的介紹。
終究,臺南不是我的故鄉。
但我每年還是會去臺南,想去,不想去,又想去,又不想去……
這樣忽冷忽熱的心情,我每年都要掙扎一次。
兄弟姊妹中,大姊的容貌與母親最像,母女倆簡直就是出自同一個模子型塑出來的。
大姊曾經說過一個笑話:
有一年,三哥的女兒在拜拜的時候,仔細端詳著骨灰罈上奶奶的照片,稚齡的孩子很驚訝地跟媽媽說:「媽媽,為什麼大姑姑的照片會放在那個上面?」
這是孩子的童言童語,不過也由此可知,我大姊跟母親,兩人真的是像到讓人分不出來。
而我,我跟母親不像,我跟所有的哥哥姊姊都不像。
我長得像我父親。
因為這樣,所以母親才無法疼愛我嗎?
因為這樣,所以我跟哥哥姊姊們才會有種說不出來的隔閡嗎?
真是如此,那麼我去臺南,又是在強求甚麼?
每一年,我總是要這樣,非得用這些問題難為自己一回不可!
母親過世的時候大約就是我現在的年紀,我對母親的印象就一直停留在她五十歲的時候。大姊今年接近七十歲了,看著大姊的臉,我就努力想像著母親老後的樣子。
或許,我去臺南是為了看看「栩栩如生」的母親模樣吧?
每一回在開往臺南的車上,我總是會不斷地回想過去,母親吵架的時候、發怒的時候,煮菜給我吃的模樣、動手打我的模樣;我竟不曾記得母親對我有過開懷大笑的時候。
「母親」二字對我而言,是個很沉重的痛,我其實是有些害怕去臺南;但是,如果不去看看母親、看看大姊,會不會有一天,我就忘了母親的樣子?
如果真的忘了,那麼我該如何肯定,我的存在?
當初,兄姊們會想到要將母親的骨灰罈移到富貴南山紀念中心,是因為時間點剛好遇上他們的父親過世,兄姊們為他們的父親選擇納骨塔時,認為富貴南山是個福地,才興起將母親請到臺南安厝的念頭。
這意味著:我的母親不能與我的父親合葬,卻要與她的前夫長相廝守在一起。
對於這個安排,說真的,最初我的心裡多少會有些糾結。
該怎麼說呢?
這是擲筊的結果,我該尊重母親的決定,但我心裡真的會覺得不是滋味,又覺得有些感慨,該說莫可奈何,卻又有悲憫傷懷的心情,說到底,兄姊們的父親可是母親此生的第一個男人啊!
唉,往者已矣!
生前是歡愛也好,相恨也罷,那些陳年往事都只存在於老人的心裡,如今能留下來的,也就是三罈骨灰吧!
說愛太沉重、說恨也枉然。
每回到納骨塔,在祭拜母親的同時,我會跟著兄姊們從善如流地向他們的父親雙手合十、鞠躬致意。
但願在彼方的他們能好好相處,但願,這是他們倆都想要的安排。
母親過世得早,只有大姊的一雙兒女,曾經讓外婆抱過、親過,其餘第三代的孩子都不曾見過她老人家。我在想,恐怕也只有我們這一輩的會祭拜她吧?
不過,人生多意外,老實說我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夠活多久、拜幾回,想這些事情真是太過無謂了!
往臺南的路近了,臺南不是我的故鄉,應該是憑弔記憶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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