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語 [20231101W#心旅驛站]

  最近我跟老公在追看《牛車來去》,雖然我的臺語講得不是十分流利,但這並不會妨礙我追劇,相反地,《牛車來去》中各個角色間道地的臺語對白聽來非常熟悉,讓人倍感親切,也加深了我對這塊土地的認識與敬意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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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原文寫于20191112]

[母語]

  

  前些日子看到文友提到「母語」的議題,當下我心裡就感到有些慚愧,因為我完全不會說母語。

  

  顧名思義,「母語」應該就是指母親說的話,而對我來說,光是要界定「母語」為何,就是一件說不清楚的事情。

  

 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母親是廣東人。

  

  記得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班上轉來一位香港僑生,她的座位就在我旁邊,我便自然而然地成為她最熟悉的臺灣朋友,這位僑生因為語言的關係必須降級入學,她的年紀年長了些許。

  

  有一次香港同學打電話到我家裡找我,我一邊跟同學講電話、一邊順口跟母親說了句:「這個同學是香港人。

  

  母親一聽非常驚訝:「香港人?那她會講廣東話?」跟著母親就直接從我的手中拿走話筒:「來,我來跟她講。」

  

  我依稀還記得母親那時候興奮的表情,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,全程都用我聽不懂的語言講電話,母親說話的速度飛快、聲音響亮,我雖然不知道她在講些甚麼,但也聽得出來那跟母親罵人時的語氣不同。

  

  後來,香港同學跟我說:「妳媽媽的廣東話說得很好、很標準。」

  

  在那之前,我一直以為母親是「國語」人,從沒想過她的故鄉也有自己的語言。母親眉飛色舞地用廣東話跟我同學話家常,看上去頗有「他鄉遇故知」的幸福感,老實說當下我是有幾分妒嫉的,我心想:媽,妳可以教我講妳的家鄉話,我也可以陪妳好好聊天的。

  

  長大之後,我從姊姊那兒得知母親其實是廣西人,這使我感到困惑:怎麼廣東跟廣西兩省說的方言是一樣的嗎?還是母親的人生有過甚麼樣的轉折,是我不知道的?

  

  想想覺得感慨,我對母親的過往幾乎是一無所知,只知道她是養女、跟著一名軍官逃離家園,之後便以軍眷身份隨著部隊四處打仗、逃命,孩子也在戰爭中一個接著一個地生。

  

  這些事蹟有大部份的內容都是在我長大之後,從姊姊那兒聽來的。

  

  我其實並不了解我的母親,我們母女倆從不曾有過談心的時刻。

  

  

  母親不曾教過我說她的語言,也許她覺得我是父親的女兒,該學一學父親的山東腔。

  

  對我來說廣東話很難學、很陌生,山東話也不遑多讓。不同的是,母親在家的時候是「國語」人,我完全沒有機會聽到她說廣東話;而父親則是不折不扣的山東老粗,他的山東話我是從小聽到大,可惜我沒有甚麼語言天份,學不來他的山東腔。

  

  父親的山東話像是一種印記,他沉默不語、走在街上的時候,矮小的個頭、乾瘦黝黑的身軀,就跟尋常的老頭沒兩樣,當他微弓著背、緩步經過你身邊的時候,你不會抬頭關注這樣其貌不揚的老翁。只是等到他開口說話之後,聲如洪鐘、怪腔怪調,旁人驚詫之餘,心中可能就開始一陣腦補:「外省人」、「山東大饅頭」、「老芋仔」、「他在說甚麼?」

  

  山東話就如同父親身上磨滅不掉的胎記,十多歲離開山東,在臺灣一住就是五十年,父親並不是抗拒學習新的語言,他只是無法像是剝皮剔骨似地將娘親說過的土話給全數拋掉,那可能是一首臨睡前的童謠,又可能是一句恨鐵不成鋼的責備,不論如何,娘親教導他、留給他的鄉音,已經是他此生唯一僅存、對故鄉以及父母的念想,怎麼能割捨呢?

  

  父親的形象成了許多影視作品中的人物參考典範,像是仍在上映的《返校》,劇中的校園工友說話的腔調就像極了父親。不過也不是所有外省老兵的鄉音都是一個樣,我先生的父親是青島人,他說話的口音就跟我父親的不同,記得我跟先生剛認識的時候,他聽不懂我父親說的話,我也聽不懂他父親所說的話,山東與青島相隔不遠,兩地母語的差異就已經讓我感到陌生與不適應。

  

  不過最讓我感到驚訝的還是在二十多年前,父親申請讓他的妹妹來臺探親的時候,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家鄉的親人,我竟然完全聽不懂我姑姑在說些甚麼,是真的一個字都聽不懂,姑姑的山東話跟父親所說的山東話,聽來根本就像是兩個地方出產的品種,是誰說他們倆是來自同一個家鄉、喝同一口井水長大的兄妹?

  

  離鄉六十多年,父親的鄉音早已不復當年,他不是山東人,充其量只能說是臺灣山東人,嗯,他就是個臺胞。

  

  

  我不會說山東話,我先生不會說青島話,我們都沒能傳承到父親的母語。

  

  在傳承母語這件事情上,我婆婆算是做得相當成功,她的三個兒子都能將臺語說得十分流利,特別是我大伯,當他說臺語的時候,你幾乎聽不出來他是外省人。

  

  當然婆婆的教學心法對公公是無效的,他們倆夫妻一輩子,同時也彼此怨懟一輩子。婆婆跟公公吵架的時候得講國語,為了是要讓公公聽得懂;不過當一家人一起吃飯,婆婆在晚輩面前數落公公時,她會切換成臺語,因為她知道在場只有一個大人聽不懂臺語。

  

  「來臺灣幾十年啊,還擱袂曉講臺語,真無路用。」這是婆婆用來私下抱怨公公的理由之一。

  

  我覺得公公也不是全然聽不懂的,多年夫妻,他不可能看不出來老婆在用臺語罵他,我猜他只是不想跟女人一般見識。

  

  不過在我的印象中,公公還是講過臺語的,那是當我婆婆不在家,屋裡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。公公接起電話後「喂」地一聲,之後應該是聽到對方講的是臺語,所以他就跟著說一句:「她不在,哩下郎?」

  

  話筒的另一端通常都是婆婆的娘家親戚,對方聽到這句怪腔怪調、不明所以的山東話,就知道是誰接的電話:

  是姊夫、

  是姑丈。

  可以想像不論對方是婆婆的妹妹還是姪子,聽到我公公那濃重的山東腔、短而有力的一聲斷喝,一開始可能都會被嚇到吧?

  

  雖然那「下郎」二字聽來像是在罵人、撂狠話,但我公公是我見過的外省老兵之中最溫文有禮的一位,「說話大聲並不表示兇」這句話正是公公的寫照,關於這一點只要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。所以儘管親戚們會被電話裡的「哩下郎」給嚇到,不過也都明白公公是沒有脾氣的老好人,沒有人會為此而感到生氣,大家還是會畢恭畢敬地用國語向公公說明自己是誰,然後趕緊迅速地結束這通電話,並且默默地吞下自己變成「下郎」這件事,誰也不敢當面嘲笑公公的破臺語。

  

  他鄉作故鄉,公公用他的方式讓自己在這塊土地上安身立命。

  

  

  身在臺灣必得聽得懂臺語,我的臺語是跟婆婆學的。大學開始我才自同學那兒真切地接觸到臺語,日常閒聊、收看電視我大半都聽得懂,不過真正開口說臺語則是為了要跟婆婆溝通。我跟婆婆同住了十年,聽過她用臺語買菜、講電話、聊天還有罵人,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一天開始敢說臺語的,總之就是從一個字、兩個字的溝通,慢慢地習慣講一句話、兩句話,到現在我的臺語還是不太輪轉,不過簡單的交談是沒有問題的。只是我的臺語聽來就是有個外省腔調,所以每當我講臺語的時候,聽話的對方就會不自覺地切換成國語來跟我對談,我婆婆就是如此,我們婆媳倆經常是我講臺語、她講國語,雙方都不適應地說了好一陣子話,才又各自轉換成自己熟悉的語言。嫁入婆家多年,儘管我跟婆婆之間的關係時好時壞,但我還是很感激她,謝謝她為我補足了從小沒有媽媽在身旁教導、身為女人的知識,以及沒能好好學習、熟悉的臺灣文化。

  

  

  看來,我沒有母語,只有國語。

  

  前一陣子我才跟兒子提及母語這件事,我說我不會講廣東話、山東話,臺語也說得離離落落。

  

  兒子不假思索地對我所說的話補上一刀:「哇,妳好像孤兒喔。」

  

  我聽完之後一陣大笑,心裡卻被激起了些許酸楚,不過人生已經走過一大半,現在糾結這些好像也沒多大意義。

  

  我輕鬆地跟兒子說:「你比較好,以後你可以直接說你的母語就是國語,沒問題的。」

  

  希望兒子日後出社會工作的時候,臺語對人際關係的影響力道不至太大,否則我會覺得自責。兒子能學會講臺語當然最好,但是如果學得不好、講得不標準,那不是他的錯,就像是魚兒游水、鳥兒飛翔,各有各的因緣,無關優勝劣敗。

  

  相信未來的社會應該會是更多元、更有包容力的環境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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